劉心武
  公司的六個小伙子約他去關外一日游。他們實話實說:“讓你散散心,是第二位的。回來的時候,指望你開車把我們送回城,是第一位的。”他妻子去世快一年了,情緒消沉,人所共見。小伙子們約他往關外一趟,他把他們的好意,放第一位。嫁到外地的閨女電話里聽說,也鼓勵他外出活動活動。六個小伙子里,有位擁有一輛七座越野車。小伙子們到關外要足玩足吃足喝。知道他從不抽煙、喝酒,但當過兵,身體倍兒棒,所以一疊聲地叫他德哥,把光棍狂歡回程的澎湖民宿安全,托付給他。
  六個小伙子都是白領,他是高壓電工,藍領。往關外的一路上,車主開車,請他坐駕駛座後頭,小伙子們肆無忌憚,比著說葷段關鍵字廣告子,浪笑一路。他微笑著,似聽非聽。他理解這幾個光棍,都是公司的骨幹,條件都不錯,只是一時還都沒娶上媳婦,有的是女朋友劈腿了,有的是自己嫌人家了,有的是異地問題難以化解,有的是家長硬來作梗,青春煩惱,要在郊游中盡情發泄。他羡慕他們,他的青春期,戒律太多,哪能如此嬉皮?
  那天小伙子們玩得很盡興。四位蹦極了。他還跟他們漂流了兩公里。晚餐本打算吃烤全羊,後來聽說順路有家驢肉館,車主就把車開到了那家驢肉館。大家圍坐在一起後,他聲明:“我不吃驢肉。”車主有些尷尬:“喲,德哥,對不起,來的時候該先問你一聲。”他說:“沒關係。你們吃。我另點別的就是。網站優化”有個小伙子就問他:“德哥你不吃驢肉有什麼講頭嗎?”他搖頭:“其實從來沒有吃過。是進到這館子才決定不吃的。”
  小伙子們放開肚量吃驢肉,喝啤酒和白酒,他囑咐他們:“小心借款酒把驢肉催脹了撐著!”小伙子們給他點的核桃汁,時不時拿酒盃跟他碰杯,“祝德哥早續良緣”。
  餐廳里的人聲仿佛漸漸推遠了。他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當兵的事情。這關外變化太大了。沒想到往昔的荒川野地、窮山惡水,如今也開發成了旅游勝地。那時這邊只有砂石公路,載他們士兵的卡車開過去,車輪下的揚塵二里路不散。現在是整齊的柏油路面,兩旁的綠化帶相當不錯。他從路標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地名:崖村。固態硬碟這家驢肉館就在公路主幹線與崖村支線的分岔口旁。多年過去,他把崖村忘記了,更把崖村驢忘記了。坐到餐桌旁,拒絕吃驢肉,是那記憶猛然浮現的開端。
  那一年他十九歲。他們部隊支農,他們那個班分派到崖村幫助生產隊打井。他父親在老家病危,部隊准許他回去探望,料理完父親後事,他準時返回。在這個岔口下了長途汽車,天已經轉黑,雖是初冬,十分寒冷。從這個岔口往崖村,那時候連砂石公路也沒有,只有土道,頭六里是平的,後四里要爬山。他從崖村出來的時候,走下山,正好有公社的拖拉機往這邊來,可是要回崖村那天,沒能遇上拖拉機。雖然沒有拖拉機,可是路旁有六七頭驢,那些驢為了互相取暖,交錯著擠站在一起。有個看驢的漢子招呼他,問他去哪裡?他說去崖村。那漢子說:“解放軍免費。只是崖村驢送一位大嫂去了,你得等它回來。”當時還有個從長途汽車上下來的人說是要去棗村,那漢子就到那群驢里去扒,扒出一頭驢來說:“棗村驢在。你騎上去吧。三毛。”那人遞去三毛錢,騎上,棗村驢就往另一邊的土道上去了。原來,那些驢經過那漢子訓練,每頭驢專管前往一個村子,把客人送到後,自動返回。每當有客人要往某村去,漢子就從驢群里扒出相關的那一頭來,如果扒不出來,就意味著那頭驢還沒有返回。“崖村驢回來啦。小戰士,你騎上它吧!”朝漢子指的方向一看,那頭走過來的驢似乎很瘦小,“騎上吧,它可有勁啦!渾身筋的驢爬山才利落啊!”他要付三毛腳力錢,漢子死活不要,“解放軍免費,這原則不能丟!”
  崖村驢背上有個簡單的木鞍子。漢子笑道:“婦道人家是斜著坐。你要覺著那樣舒服,也斜著。”他跨上去正坐著,問:“有韁繩嗎?”漢子大笑:“摔不下你!”那驢等他坐穩,就自動轉身,朝崖村走去。平路快走完,天黑得厲害,還飄起了雪花,眼看要上山了,那驢能走好嗎?到山根,他跳下,搬那驢的頭,意思是讓它折回去,那驢卻死活不轉身,只等他再騎上去。他再騎上。那驢就熟練地在山道上趲行。眼前出現了村屋的燈火。終於進了村,那驢停下來,似乎在等他給予進一步的指示,他就朝他們班住的那個院子指了指,驢眼能看見他的手勢嗎?但那驢竟準確無誤地停在了院門口。他下了驢,要把驢推進院里,心裡想著喂它些東西,那驢卻四蹄抓地怎麼也不進院。他說聲“謝謝”,那驢就轉過身,管自下山去了……
  他忽然非常後悔,他跟他妻子感情那麼好,那麼多年,互相講過許多以往的故事,可他怎麼竟一直沒把崖村驢的記憶打撈出來,與她共享?
  那天開車回城,一路上六個小伙子有的呼呼大睡,有的打著飽嗝……副駕駛座的那位不停地在手機上發著微信……他穩握方向盤,囑咐自己:等回到家,再把那崖村驢的回憶細細咀嚼。
  (原標題:崖村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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